皓月当空—呆子五周年祭

     呆子在的时候，总嗔怪他胡说八道，因为我听不懂那些话。后来才知道，他只是实言不虚，直截了当。而我，小心谨慎，谨言慎行，实质却是稀里糊涂。

    明白一个人，一辈子都不够。

    而呆子，已经走了近两千日，整整五年。

    时间真是又快又慢，这五年，又长又短。恍惚间，每一个曾经都仿佛昨天似的，才相识的，才说笑的，才拥抱的，怎么怀里就空了？好久好久，再也抱不到这个人。有时候，疯一样的，只想再紧紧拥抱他一次，一次就好。可是，一次也不能够了。

    有时候，觉得他走了好久好久，世事已经全然不同，都是他不知道的。2020，如果有他，该添多少担忧，听多少叮咛啊！

     五年前的大寒、腊八、立春、除夕夜都刻入骨髓，永生难忘。如同舞台剧的转场，令人锥心的特写：刺骨的寒风，泪流满面的脸，空荡荡的西什库大街，地安门西大街，新街口南大街，新街口外大街，北太平桥南……地下二层的ICU深处15号，堆满高精尖仪器的病房……但愿再不要看到这些。

     没有他的世界，一样有日出日落，花开花谢，可是，绝美的风景更令人生出落泪的心情，这样美，这样好，却没有他来分享，全是转瞬即逝，过往不复。好难过。

    最早在网上为他建的那个纪念馆，已经随网站的消失烟消云散，曾在那里为他天天上香点灯送花，与他私语，写下那么多的文字，也都消散无踪了。

    他的遗骨也消散于玉树结古寺的佛音里，做成擦擦，放进千年雪山下流淌的溪水中，随纯净的雪水流向远方，消散于无形。

    还有什么呢？

    他一辈子不肯离开的家，京城北三环那栋四层红楼，那间13平米的房间，我们共同生活过的某些物件还在，没来得及处理，这一年半不曾去过，疫情，改变了许多事情。那是我还会去一次的地方，把最后的物件处理掉，房间腾出来……

    再没有我们的家了，没有了。

    我有了一处新的容身之所，很美，早晨的日出与黄昏的落日惊艳视野，辽远又开阔的风景令人心胸开朗——可惜呆子不在，要不他得多么欢喜，他的镜头定会一再对焦……

    如果上帝允许你选择一个人共同隔离，你想要谁？

    我听到心里的声音：只要呆子。只要能和他在一起，隔离，更好。

    再也没有呆子了，呆子却无处不在，在我的每一缕思绪里。

    有时候，太想他了，就紧紧抱着印有他照片的软枕，如同拥抱他。他淘气的神情每每跳进脑海，那种俏皮的样子，逗笑的样子，不屑一顾的样子，取笑的样子，还有，他背了一个包要走，在我的呼叫声中回眸一望的样子，栩栩如生，活生生的在我眼前，可是，每当我要扑上去，却是空。

    心里总有他的声音，越来越清晰。那是比我们共同生活的时候还要清晰的。五年里，整理过我们留下的书信和邮件，重读了数以百万字的交流；看过他悄悄写下的几篇文章，他的心语，也是他的秘密，包括从来不曾对我述说的心事；还有他零乱的物件，最宝贝的佛具，和最不在意的种种身外之物，这个真性情大自在的北京男人，鲜活又丰富，他的样子—全不在意世人的评价，坚定地做自己，表面的不羁与内心的纯良看似矛盾实则统一，活得如此真实自然，是真正善良的人，宁可被全世界误解也不改变的善，太难得了。他是比我更好的人，是我生命里最好的人。

    还有什么呢，两段小视频，几段留言录音，和许多照片，可以看到他亲切的面容，温柔又磁性的声音，还有视频里淘气的样子，包括他的病容，都是我爱极了的，如同他在时一样。

    我在佛龛前上香、点灯、供花，默默祷告：

    “亲爱的，我会遵照你的嘱咐’多行善事’；没有你，我没有更好，你才是我最好的部分，但我会努力活成自己该有的样子—真实勇敢善良自在，像你一样；努力像你一样，竭尽全力好好生活，想做的事马上就去做，不纠结，不纠缠，做完就放下，不计较后果，不在意毁誉，勇敢面对真相，全然接受现实；向死而生，就这样面对又残酷又美好的生活……”

    “你走了五年，这五年里我完成了一些事情：安顿了你，也安顿好自己。退休生活开始了，还有游走世界的梦想。还有，要完成之前留下的一些任务。我的头发几乎全白了，亲爱的，你再不用担心自己比我老。”

    “我会追随上师努力修行，不虚度人生，不白白经历苦难，你放心。”

    相信呆子已经在更好的地方，那是我期待到达的—努力向善向上去到的。

    一个真正的修行人，不是活成众人口中的好人，而是活成最真实的自己，在最艰难的时刻有真实的内在力量和完全的善意，勇敢承担自己的命运，绝不逃避。这是呆子活出来的样子。

    遍体鳞伤又白璧无瑕才是修行，有道理。

    呆子不是标准好丈夫，却是我生命中的奇迹。

    明白一个人，一辈子哪够啊。曾经梦到过与呆子的各种生活，都不是今生的样子。呆子说，那是我们的前世。有一世，我们曾生活在大山深处，人迹罕至的地方；还有一世，我们居住在一栋四层旧楼上，家里有整面墙的书架；又一世，我们是异域高原放牧的游牧民族，在草原相爱……

   呆子曾用最美的故事解读我所有的遭遇与梦境，他留下的只有爱和美，全然的善和深刻的相信。

    五年里， 慢慢消化他留下的所有，回望共同的生活，更深地理解这个心智成熟信仰坚定的男子，他在我心中已升腾成一轮皓月，高悬于我心灵的天空，时时可见，永不落幕。

    亲爱的，你在干吗？

    吃饭喝水上厕所。

    亲爱的，活着干吗？

    吃饭喝水上厕所。

    这是我们当年常有的对话。那时候，他已经退休，我还在瞎忙，每日的通话就是这样简单，与我的期待不同。现在，我的日子也成了这样，只有实实在在简简单单的生活。

真正的爱人，

不是让你迷恋，

让你崇拜，阅历丰富，知识渊博，

让你觉得高大上的那个人。

真正的爱人，

你在他面前会感到自由，

可以呈现真实的自己，

可以自然显露缺点和脆弱，

追寻梦想可以得到他支持的人。

  —海蓝博士

“我常想，当我死后，我将再一次看到所有我爱的人，他们已经走在了前面。所以，即使明天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，如果所有我爱的人都在等着我，那么明天也是美好的一天。”  ——汤姆·摩尔 

我常常感到爱情是我身上最美好的东西，我的一切美德都由此而来。是爱情使我超过我自己。——安德烈·纪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