控制者和依赖者

这是观察金宝的变化带给我的启示。

金宝多年足不出户，一直被关在家里，2020年11月他以命相拼获得了走出家门的机会，租住在社区帮他找到的平房里，终于可以接触社会，学习独立生活。他就像一张白纸，没有多少固定观念，又不曾被教育塑造，人很聪明，灵活机智，观察他社会化的过程，或许可以看到许多平时难以了解的人性真相，是一个难得的机会。

同时走近金宝的有社区工作人员、公益机构的工作人员、荷香姐姐团队的爱心姐姐们，人们带着各自的理念与行为模式开始与金宝的互动，共同点是，大家都发自内心想帮助金宝，这个非常艰难的病残青年，渴望为他找到出路，实现自立生活的目标。

最初，社区每日请了外卖为金宝送饭上门，荷香姐姐团队的爱心人士每周探视金宝一次，帮助他打扫卫生，教他做饭，给他送来吃的穿的用的，缺什么就送什么，每次大包小包的提过来，金宝眉开眼笑地连声道谢。每周末姐姐们到达的时候，金宝的房间里都是欢声笑语，热闹非常，金宝很喜欢这样的时刻。他太孤独了，渴望人群。

慢慢的，社区送饭的次数从三餐减少为一餐，到金宝已经学会做饭，并且家里有基本的食物，社区送饭的项目也到了结束的时候，最后停止送饭。

这时大约是荷香姐姐团队帮助金宝两个月左右，忽然有一天，金宝拼命呼叫荷香姐姐，也呼叫我，不巧我外出办事，手机没电，晚上回到家里才发现他和荷香的呼叫。

我先回了荷香的电话，她在电话里很着急，说金宝一直呼叫她，告诉她自己没饭吃了，焦虑极了，要她救他。

怎么会没饭吃？我很吃惊，不至于呀。

荷香姐姐接着对我说：米面都有，才给他买了一袋馒头，可能是没肉了吧。

我说：别急，等我了解一下。明天中午我会去金宝那里，你安心上班。

接着给金宝留言：你找我有事吗？

金宝回复说：没事。

什么情况？

第二天上午近11点，我去了金宝那里，看他坐在门口，我们笑笑地互相问候。

我问：金宝，你好吗？

金宝：窗子阿姨，我好。

继续问：你中午吃什么？

金宝：我煮面条，窗子阿姨，要不要一起吃？

我说：我不吃，你能自己做饭吗？

金宝：我可以。

又问：昨天发生什么事情了吗？是不是社区不送外卖了？

金宝：社区主任来了。

我问：他对你说什么了？

金宝：他说，外卖不送了，你要照顾好自己。

我问：你能照顾好自己吗？

金宝：我可以！我能照顾好自己！

我说：金宝，自立生活就是要自己能做的事情自己做。你可以吗？

金宝：窗子阿姨，我可以。

和金宝聊了一会儿，到了午餐时间，看金宝笑眯眯的，没有说任何叫苦的话，决定告辞。金宝还再三留我吃饭，说他做的饭很好吃，他是会做饭的。

回到家里，与荷香通话，把我极其震惊的发现告诉她。

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，一个以命相拼要独立的人，居然成了依赖者！天哪！控制者与依赖者的互动模式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建立？太可怕了！

我把自己和金宝的对话告诉荷香姐姐，也把我的发现告诉她：一个过于包办代替的人，容易成为控制者，而那个被包办和教育的人，容易成为依赖者。可我没想到，这个过程如此之快。

荷香姐姐也很吃惊，觉得有道理。

此后，金宝对荷香姐姐的依赖越来越严重，荷香姐姐们每周一次的探视坚持了很久，送了大量的吃穿用品过去。他们的互动模式一直没有改变。

一年后，荷香姐姐们减少了探视的次数，金宝急了，经常没完没了地呼叫荷香姐姐，怪她不去看他，说自己遇到困难了，有时候说没饭吃，有时候说病了，有时候说要死了。荷香姐姐告诉他自己在上班，还用视频的方式让他看她的工作繁忙程度，可金宝还是不断呼叫，不断求助，甚至威胁，希望荷香姐姐经常去看他。

荷香姐姐抽出一点空就往金宝家跑，有时候是午休时间，有时候是晚上下班之后，总是送去各种食物，匆忙去探视，并解释自己的忙乱。金宝见了她就高兴，依赖心也越来越重。

近来，金宝的花样开始翻新，他不仅呼叫荷香姐姐，而且对她提出各种要求，其中之一是：不许和对门阿姨说话。（因为他和阿姨又闹矛盾了）他甚至威胁说，如果你和她说话我就杀了她。荷香姐姐一再对他解释：如果对门阿姨主动和她说话，她不理人是不礼貌的，她没理由不理别人，所以，她如果去看金宝，遇到对门阿姨，就只能和阿姨说话。金宝说：不允许和对门阿姨说话，就是不能说话。荷香姐姐说：如果你不让我跟她说话，我就只好不来看你。金宝就说：那你来吧，我错了。可没过两天，他又再次提出无理要求：你来看我，不能和对门阿姨说话。荷香姐姐被他纠缠的不胜烦恼，问我该如何处理。

荷香姐姐说：我感觉他对我的控制有点过了，跟他讲道理又讲不通，你说咋办？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看他了。

我回她：不被控制就是，按照自己的节奏做自己要做的事，不被别人的言行影响。

她回我：是的。

正巧那天阳光出来，王大姐开车来接我去看她的新房子，那就请王大姐送我先去看金宝，带去新春的礼物和红包，金宝也有礼物要送给我，他说过的：是贵重的礼物：）

上午就联系金宝，他很高兴我要去，也再三和我互动，甚至表示要到桥头来接我，最后，我们在他家里见面了。

他开心极了，一直笑意盈盈，我们互赠了礼物，彼此都很高兴。我把王阿姨介绍给他，他也礼貌周全。我们果然遇到对门阿姨，阿姨也热情极了，和我说话，我向王大姐介绍金宝的这位邻居，说她“是一个很好的人”，她也回我说“你也是一个好人”，然后我们互相夸奖了一番，这位阿姨非常爱说话，可以一直说，我应她一句，再回过头来和金宝说话，要他照顾好自己，还说他的饭菜虽然做得好，可桌子上太脏了，我受不了。金宝和我做着鬼脸，表示接受。对门阿姨又抢着和我说话，我再接她一句，又回过头来对金宝说话，然后道别。

最厉害的是王大姐，她第一次来，我也没对她解释过人物关系，以她的社会经验，一眼看出对门阿姨故意和金宝争夺话语权。如果这时候被这位阿姨抢了所有的时间，金宝会非常失落，所以，我故意把更多的时间给金宝，和他说话，就天下无事了：）

从第一天认识金宝，我们只是聊天，平等交流，我不是教育者，更不是控制者，那是他的人生，我们有缘相识，能帮一点就帮一点，帮不了的部分就倾听和理解，体谅就好。所以，和金宝互动的过程中，我感觉是愉快的，没有压力。

荷香姐姐们为他做了很多很多，付出了大量的辛劳，也不自觉的把教师和母亲两种角色代入其中，指导和要求他，不自觉的成了控制者，金宝成了依赖者。

可是金宝太聪明，太会学习了，他不久就学会了控制，又把荷香姐姐们变成了被控制者，他用他学到的方式变本加厉地试图控制荷香姐姐们。这是我看到的真相。

我有一个基本观点：人与人的关系是互动的结果。

并非金宝本身就是一个控制者或者依赖者。而控制者和依赖者是可以转化的。

我以为：每个人都必须独立，走自己的人生之路，自己决策自己负责，其他人只能支持不能包办代替。有缘相遇，可以成为对方生命中的支持者，给出点滴温暖就好，不必决定他人的道路。

我也相信，每个生命其实都有力量解决自己的问题，只要允许这个生命的内在力量出来，不被压制。

而控制者其实是压制了依赖者的内在力量。

也把这些发现写出来，期待能启发有缘人。

就到这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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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 琳·乌尔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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