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爱无言
家人都说我是记忆力很好的人,儿时的事,总能清楚地说出细节,可是,我怎么也想不起父亲在我生命的前二十年里对我说过什么,好象我们从来没有过一句对话,甚至连一般的父亲对女儿的寻问也是没有过的。
父亲是极沉默的人,他不需要任何言语,甚至连眼神也不用,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,我就能吓得心惊肉跳,父亲的威严,在母亲日日的恐吓中就已经成功建立。
那时,我们对父亲的感情是谈不到的,其实父亲并不轻意打骂我们,我也不记得他曾有过什么样严厉的教训,但是一个怕字概括了一切,在没有对话、没有交流的岁月中,独自面对成长的挣扎,极度的痛苦,无边的绝望,几经生死,不知道哪里能有一双温暖的手。在我最绝望的日子里,父亲看着我痛苦,却越来越沉默,没有一句话,不知如何是好。我所有的痛苦里,加上了缺少亲情的怨恨。
父亲刚满周岁就没了父亲,孤儿寡母。父亲是在艰苦的岁月里长大,八、九岁上就开始挑石灰、担柴米谋生养家,奶奶那时起五更睡三更,对儿子的疼爱只是想办法让他吃饱饭,儿子哭也好笑也好,奶奶没有时间来安慰和鼓励。父亲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中学,奶奶没有钱送,校长亲自来家里做工作,父亲仍然没能升学。父亲做过小工、苦力、挑担沿村叫卖的小货郎,在没有温情的岁月里长大。后来,父亲说:爱只需要放到心里就行了,要形式做什么呢?如果亲人之间还需要想什么花样,那就不是真的感情。他还说:没有人用表面的形式疼爱过我,我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去爱。
虽然我刚刚伤残的时候,父亲也曾日夜守在病房门外、也曾为了买女儿想吃的食物跑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,也曾尽自己所能给女儿准备未来生活的必须,他甚至一再说,要给我存够一辈子的生活费,为此,他曾把赚钱当成了头等大事。可是,父亲仍然不曾有过一句话的安慰与温情。
有一天,邻居阿姨告诉我,父亲曾在她的家里痛哭失声,说他对不起我,说没有给女儿一天的好日子,没有让女儿尽情地享受;他居然说:“我没有权力要求她为我们活着。”我从来不曾答应父母要活下去的,私心里也以为自己有权力放弃生命。但听了这话,却如雷贯耳,呆住了,随后号啕大哭。原以为父亲是决不会为我流泪的,原以为父亲对我的自私想法只会生气痛恨的,原以为父亲已经厌弃了残疾的女儿,原以为……可这一切并不是我想的啊,原来,父亲,他是有爱的啊。成长过程中的父女对立顷刻间土崩瓦解。
从此,下了决心,要为父母活下去!
后来,我开始设想未来了,开始为未来做准备,我得再学点什么,再做点什么。当我突发奇想要学做衣服时,父亲第二天就到商场买回了最好的索边机,他说:“我虽然不同意,但她一定要做,我就只有帮助她实现心愿了。”朋友把这话告诉我时,我在心里暗暗地下决心,一定要做成这件事,让父亲对我刮目相看。后来,我所以能开设服装班,能到最好的大学去学习服装设计,能成为服装专业的骨干教师,这一切,都是从父亲的那台索边机开始的,父亲也终于对我说:只要你想做的事,爸爸相信你一定都能做成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我会每天和父亲对话,把工作中、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告诉他,向他请教解决的办法,父亲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。他会把自己从前的故事,生活中面临的问题和解决的办法告诉我,会把半生的经验和人生的总结告诉我,他不再是批评的态度了,他和我一起来探讨解决问题的办法,他会提出自己的意见但并不要求我一定同意和照办。母亲说,父亲每天回家,第一件事就是找女儿,问女儿是不是会回家来。父亲甚至学会了开玩笑,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轻松快乐,时光飞逝,我也几乎忘记父亲曾经是多么沉默,多么威严。和父亲聊天,对于我也是重要的事情,古今中外、国际大事,都成了我们父女热烈交谈的话题。
不知不觉中,父亲一天天老去,我们姊妹过着现代的忙乱的日子,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许多。父亲总是说:你们忙,没有时间就不要回来,只要你们好,我怎么都是高兴的。我们也心安理得地象风一样,偶尔吹回家,吃了喝了走了。父亲总会准备好他的拿手菜:粉蒸排骨、梅菜扣肉和珍珠丸子,成盘地装好,吃完了,再让我们提走,他说:只要你们爱吃,我就愿意做,做了菜就是为了吃呀,你们吃的高兴,我也做得痛快!我们回家的脚步越来越匆匆,谈话的时间越来越短,我们没有时间啊。
慢慢地,突然发现已经好久没有和父亲聊天了,回去的时候,有意和父亲说些闲话,可父亲只是听着,很少发表意见了。父亲七十大寿的时候,身体依然硬朗,自己忙里忙外,脸上总是笑眯眯的,话却越来越少。后来,我们打电话回去,不得不大声地喊话,因为父亲的耳朵越来越听不清了。
现在,年过古稀的父亲渐渐回复了沉默的天性,但这已不是过去的沉默,这沉默里有对儿女深深的理解。我还会和父亲对话,只是,我的话多,他的话少,但我们的心已经畅通无阻,不管他用不用语言,我都知道,父亲的爱愈老愈深,深得见不到底,父亲的爱,早已不需要言语。